1901年岁末,乐达仁结束了在欧洲的四年游历生活,从德国回到北京。这时候,《辛丑条约》已经签署,八国联军已经撤兵,京城秩序开始恢复,避难到太原的老祖母,也率全家回到了北京。战乱后的京城,到处是断垣残壁和露宿街头的难民,令人惨不忍睹。大栏栅同仁堂药铺,店门前庭毁于兵燹,乐家在打磨厂新开路的住宅,医书、家具损毁殆尽。留守在京的同仁堂药铺查柜刘辅庭,给乐达仁详详细细地介绍了八国联军烧杀劫掠的一桩桩罪行。刘辅庭是个见证人,他有两册题名为《众难奇闻》的日记,记录了庚子之乱的全过程,其中包括德国军队强行进驻乐家,和美国士兵撞进乐家及同仁堂抢药酒、抢衣物、逢人搜身、逐屋搜寻的强盗行为。简直是奇耻大辱,乐达仁义愤填膺,心情久久难以平静。
老祖母许氏回到北京以后,对铺务和家事大刀闊斧进行整顿。乐达仁也一改出国之前的生活,戏不听了,八角鼓不唱了,花鸟鱼虫不玩了,游宴酬酢全免了,他决定到柜上和药房当个学徒工。
老北京的中药铺,一般都在春节之后进几名有荐举人、有铺保的徒工。徒工进号第一年只干零活、搞卫生、搭拆门板和铺板,第二年才开始学点业务和技术,第三年学成之后,能够独立操作,等到期满,才算出徒。同仁堂则不然,同仁堂历来不用徒工。乐达仁的祖父乐平泉生前给同仁堂立下四条规矩,即不用徒弟,只请“先生”;自东自掌,不聘代理人;一切重要工作不假手外人,从购买药材到称药、配药,必须自家人经手,甚至包金裹药也必须是自家女眷;乐家子弟只许干药业,干其他行业如开当铺、饭馆等一概不允。这四条规矩已经订立多年,乐家子弟从小就都知道自己将来干什么,但是打算从徒工干起的,乐达仁还是第一人。
乐达仁来到药房,先学习认药和挑拣,接着又学习了药材炒炙、打粉、和坨和制丸。药房的“先生”叫裘绪斋,是后来成为一代名净的京剧表演艺术家裘盛戎之伯父。裘绪斋人很和善,是中药制药方面技术最好、最有权威的一位青年药工。裘绪斋见七少爷每天起早贪黑跟工人一起干活儿,学技术又那么谦虚,那么认真,打心眼儿里就高兴,因此对乐达仁提出的各种技术问题,都详尽地给予解答。中药炮制技术,是千百年来一代代药工的经验总结,其中许多内容,如炒炙的火候,药料的成色,历来很少见诸文字记载,而且有些也难以用文字来表述。如果没有直观演示,或是师傅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那么徒弟懵懵懂懂,即便出徒,终生也难以成器。乐达仁在药房学习了一年,由于有名师指点,加之自己又有医书底子,所以进步十分明显。
转年,乐达仁又到前柜学卖药,学算方和开票,到后柜斗房跟“先生”学习撢斗子、装斗子,到参茸柜学习参茸细料的鉴别、保存和经营,到刀房跟南刀师傅和北刀师傅学习切药、打水丸。至此,乐达仁对中药生产和经营的全过程,以及技术、业务上的关键环节,已经了然于胸。
老祖母见乐达仁好学上进,不辞辛苦,是个好苗子,于是从第三年起,叫乐达仁跟着她每天“上会”。所谓“上会”,就是同仁堂东家每天到柜上和药房巡视一遍,然后听取柜上大查柜、二查柜和药房大头、二头工作汇报。除此之外,还吩咐“先生”带乐达仁去营口采购关东参茸虎骨,去祁州采购川广云贵药材,到江西樟树和河南禹州中药庙会批发药品,到各大商埠考察向同仁堂申请建立代销点的商号资质。在老祖母的精心安排下,乐达仁对中药企业的经营和管理有了更深入的了解,对如何发展同仁堂事业也形成了自己的一些设想。
1907年,操劳一生的老祖母因病去世,乐达仁十分悲痛。想起自爷爷过世以后,老祖母当家二十多年以来的艰辛劳顿,想起老祖母送他出洋游历,和把他留在身边加以栽培的良苦用心,乐达仁心如刀绞。更令乐达仁痛上加痛的是,老祖母尸骨未寒,大宅门里便纷争四起,家不像家了。老祖母去世以后,大宅门里有人独揽大权,内外一切事务均由他个人专断,遂引起族人的一致反对。于是,四大房商议了一个共同管理制度,来代替个人专断。然而新的管理制度很不完善,既不便操作,也没有罚则,实际上等于各自为政。正因为如此,有人便趁混乱之机,干出一些损大家肥小家的事情,各房群相效尤,于是纷乱就更日甚一日了。
就在这时候,乐达仁挺身而出,指斥见利忘义行为,呼吁各房谨遵祖训,严肃家规,同心同德,不咎既往,重新建立一个家族管理制度。乐达仁振臂一呼,得到了大房几位兄长的支持。大房的几位兄长,早已看不惯眼前这一切,而且他们从欧洲留学归来,很想见到同仁堂迈出改革之步。但是,有几位长辈和一些同辈昆季,则对乐达仁群起而攻。“老七,乐家的事,轮到你说话了吗?你眼中还有没有长辈?”“我说七哥,你也太能了吧,你以为你是谁?我们可不是达义、达德和达明,你想管我们?姥姥!”乐达仁气得半晌说不出话。一腔热血,却换来一片指责。一气之下,乐达仁离家出走了。
数年之后,乐达仁创办达仁堂,事业小有所成,而同仁堂江河日下,令他殊为担心。1920年4月22日他重返同仁堂,召集昆季子侄,对他们讲了如下一番话:
“自吾等祖母弃世以后,同仁堂在表面观之,似乎根深蒂固,不可动摇,究其内容,实因各房昆季心志涣散,故家事铺事纷乱已达极点。”
“达仁曾于数年前,不忍坐视,出任仔肩,勉为其难,竟以遭忌中止。因愤而出走四方,自谋生活。卒赖艰苦不拔之志,百折不回,迄今稍有成就,差比自立。回顾我公共之同仁堂,其纷乱较前为甚,自愧弗材,无术挽救。然及今同心努力,出而维持,尚未为晚。务望我昆季子侄同心同德,不咎既往,各自让步,重新立一完善规则,庶祖宗艰难缔造之事业,不至荡然无存也。”